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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邊關丨高原又見紅柳紅

來源:中國軍網-解放軍報 作者:彭小明 劉曉東 責任編輯:王韻
2024-04-08 06:47:50

高原又見紅柳紅

■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 彭小明  劉曉東

編者的話

春到阿里,紅柳依依。行走在海拔5000多米的荒原,令人難忘的總是在這片被稱為“生命禁區”的土地上頑強扎根的生命:一種是堅韌不拔的紅柳,一種是頂天立地的軍人。

普蘭邊防連的老兵說,軍人就是高原的紅柳,因為他們傲立風雪的樣子,阿里的春天有了色彩。

20世紀50年代,一支進藏先遣連一路向北,艱難的跋涉中,許多軍人犧牲在這里,用生命叩開解放阿里的大門。他們每到一地,便會將哨所建在山梁,讓五星紅旗飄揚在湛藍天空,栽下片片紅柳,將山河染上顏色。

如今柳已成林,阿里紅柳有了一個崇高的名字:“先遣柳”。紅柳紅,成了阿里春天最絢爛的一抹色彩。

藏北向西,喀喇昆侖高原迎來風雪過后今春的首個晴天。海拔5000多米的神仙灣邊防連,伴隨著初升的朝陽,新兵們來到圖書室,寫下自己的夢想,封存在玻璃瓶中,播種在連隊的“夢想花園”。

這一幕,常讓老兵馬志忠心懷感動。他說,每次帶新兵制作“時光膠囊”,播種兵之初的夢想,凝望他們清澈的眼眸,總能感受到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,那是一朵朵夢想之花扎根的狀態,也是因為這些五彩斑斕的夢想,神仙灣的春天是五彩斑斕的。

春天,一個承載希望的季節。夢想,繪就了邊關多彩的春天。邊關的春天什么樣,有哪些令人難忘的色彩?今天就讓我們走進高原春天,采擷高海拔哨所的一片片春色。

翻越千里冰封的達坂,路過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,新疆阿里軍分區普蘭邊防連巡邏隊終于抵達邊防線。站在孔雀河畔,河水已解封,聆聽著流淌的水聲,望著剛剛抽出新芽的紅柳,這一刻,高原的春色盡收眼底。

二級上士白瑪扎西就在阿里地區普蘭縣出生,這位藏族戰士的家距離這條邊防線并不遠,他說:“我是家門口兵,更是國門口兵,這里是我守衛的地方,也是我的家。”

白瑪扎西的爺爺多杰已到耄耋之年,當年曾是一名農奴。在爺爺的教導下,他參軍入伍成為軍人。在軍旅道路上,每次遇到困難,他都會想起爺爺對他講的話:“解放軍是給咱們送來幸福的恩人,要一輩子跟黨走,跟著解放軍走。”

孔雀河畔紅柳紅。

農奴后人來當兵

那是一個載入史冊的日子。1951年6月29日,解放軍進駐普蘭。爺爺多杰經常和白瑪扎西回憶,當時鄉親們口口相傳,解放軍是藏族人民的“夏保”(藏語意為“朋友”)。

那時候,多杰還是睡在羊圈里的農奴,此前曾在無意中聽到“藏族頭人”散布“解放軍要吃人”的謠言,每天擔驚受怕。

“咱們這里不一樣了,解放軍來了,春天來了。”過了一陣子,同樣是農奴的母親告訴多杰,解放軍和藹可親,教鄉親們說普通話,幫鄉親們分田地、修公路、打水井。多杰每次在街上看到解放軍親切的笑容,都能感受到一種“春天般的溫暖”。

“我們現在的生活是黨和解放軍給的,能穿上軍裝是你一輩子的光榮。”9年前,白瑪扎西參軍入伍即將奔赴邊防,臨行前,年邁的爺爺反復叮囑他到了部隊要好好干。

家鄉距離邊防線并不遙遠,但對年輕的白瑪扎西來說,真正抵達仍需要跨過幾道“坎”。因為語言和生活習慣不同,白瑪扎西入伍不久就打起了“退堂鼓”。他和時任連長表達了想要放棄的想法,卻被連長發起“靈魂追問”:

“當年進藏先遣連都能克服‘水土不服’,你比他們還難嗎?要是放棄,你將是普蘭縣歷史上的‘第一個逃兵’!”

白瑪扎西所在的普蘭邊防連,前身是進藏先遣連。連隊駐地至今保留著老一輩建連時留下的地窩子、土坯房。那天,白瑪扎西被連長帶到老營房參觀,給他講述老一輩官兵扎根高原建設連隊的故事。“面壁”深思許久,想起爺爺給他說過的話,突然覺得愧對家人和部隊的培養,他下定決心留下來。

普蘭邊防連官兵雪線巡邏。劉曉東攝

心里有了希望,春天真的來了。兩年后,白瑪扎西主動申請留隊,而且一留再留,如今已晉升為二級上士。

今年清明節前夕,連隊像往常一樣到駐地義務植樹。他們栽植的樹種只有一個——紅柳。

對連隊官兵來說,紅柳是精神的象征,也是高原上希望的象征;對白瑪扎西來說,紅柳還是幸福的味道,因為從小到大只有在每年過年時,他才能吃上“紅柳烤肉”。

對爺爺多杰來說,紅柳是普蘭唯一的春色。

“普蘭原本沒有樹,解放軍來了,栽了紅柳,于是才有了樹,冬天有了柴火,春天有了希望。”

經過一茬茬連隊官兵的努力,如今普蘭已有了大片的紅柳林,但邊防軍人還是延續著栽種紅柳的傳統,就像連長對白瑪扎西所說的那樣:“一茬茬官兵來到邊防駐守,他們就像一株株紅柳,在這里扎根。我們栽樹,其實也是把這種精神傳承下來。”

神仙灣邊防連一名戰士在制作“時光膠囊”。劉曉東攝

那天,普蘭邊防連迎來了一批“特殊的客人”——進藏先遣連的后人們。

坐在馬扎上,聆聽先烈故事,白瑪扎西眼睛濕潤了,忍不住走上前去交流。緊緊握著這些先遣連后人的手,他覺得,時光在一瞬間跨越了70余載。

那天晚飯后,連長和白瑪扎西在營院中散步。白瑪扎西對連長講起爺爺多杰的故事:“爺爺說,解放軍就是高原的春天。”

“扎西,你是高原的雄鷹,如今更是一名軍人,要當個好兵,把紅柳精神傳承下去,把祖國守好,把家守好。”連長的話,瞬間讓白瑪扎西紅了眼眶。

如今在高原一線,像白瑪扎西這樣感黨恩、當好兵的藏族邊防軍人,還有很多。現任普蘭鎮武裝部干事春節,曾在普蘭邊防連堅守12年。

當兵時,春節對連隊的每一個山口、每一個點位都十分熟悉,退役后到武裝部工作,繼續帶著民兵守邊固邊。一次外出執勤,春節累倒了,連隊軍醫趕來救治,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:“山上沒事吧,大家都好吧……”

春節問了一圈,唯獨沒有問一句與自己有關的事。那位軍醫后來每次和戰友提到這一幕,都會紅著眼眶說:“在高原守得太久,人也會變成一株扎根在高原的紅柳,擁有紅柳一樣堅毅的品格。”

白瑪扎西后來見到春節,他想,就是這些扎根高原的“紅柳”,讓高原永遠有春天,一直在春季。

巡邏官兵在點位展開國旗。劉曉東攝

先遣傳人當先遣

今年,且坎邊防連的“年度首巡”,指導員李曉斌一馬當先,帶領官兵長途跋涉50公里冰雪路,抵達海拔4500多米的一處冰川點位。

李曉斌是進藏先遣連指導員李子祥的孫子,出生在內地,在內地上大學。從小到大,他聽爺爺講過許多關于進藏先遣連的英雄故事。

當年,這支隊伍解放噶大克后,在扎西崗、溫泉、斯潘古爾、都木契列等地一路開進,他們設哨栽柳,扎營扎根。半個多世紀以來,軍人走過的地方,紅柳如雨后春筍般生長,每年春天,它們紅遍高原哨卡。

“曉斌,如果有機會,一定要去阿里當兵,那是培養真正男子漢的地方。”2010年12月,謹記爺爺的教導,李曉斌入伍來到進藏先遣連當年堅守的地方。

新訓時,李曉斌出現嚴重高原反應,但他從未和家人提起。高原缺氧,他跑步時經常胸悶氣短,他沒有叫苦叫累。經過兩年義務兵的磨煉,他戰勝了高原環境、克服了身體不適,也愛上了這個地方。

李曉斌選擇留隊,晉升下士、又晉升中士。戰友說,每次比武,李曉斌骨子里都有股“打不垮、壓不倒、斗不敗”的“紅柳韌勁”。

一次射擊比武,李曉斌成績不理想。晚飯時,時任連長發現,他一個人坐在“先遣柳”旁,偷抹著眼淚……他紅著眼眶和連長說,爺爺曾叮囑自己要當一個對得起黨、對得起部隊的好戰士,守好祖國的土地,他覺得自己沒做好。

在連長的鼓勵和關心下,李曉斌很快振作精神,成績提高很快,成了連隊標桿。“比武爭第一,打仗當先遣。”李曉斌立志當個好兵,他積極參加軍事比武,在靶場上打出299環,個人多次獲得射擊競賽綜合成績第一,帶領班級打出迫擊炮比武競賽第一名的優異成績。

2017年,經過層層選拔,他如愿考入軍校,畢業后又堅決回到阿里高原。

“我的青春屬于這片熱土。”堅守高原的這些年,李曉斌始終把阿里叫作“生命中的熱土”。這位在內地長大的“先遣傳人”,常常會在夜深人靜時醒來,想起爺爺在阿里堅守凍傷了5根手指,爺爺的戰友有63人長眠在高原。

“紅色基因代代傳,扛著紅旗打沖鋒。”任指導員后,李曉斌帶領連隊像當年的進藏先遣連一樣,像螺絲釘一樣鉚在阿里,像紅柳一樣堅守在邊防。

官兵在圖書室交流彼此的夢想。劉曉東攝

烈士鮮血潤紅柳

走進獅泉河烈士陵園,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。界山達坂的風,普蘭邊陲的路,斯潘古爾的雪,都在訴說進藏先遣連的艱辛足跡。

老兵們說,陵園里的紅柳,是最有生命力的。這或許是因為,紅色是忠誠的顏色,紅柳生長在烈士鮮血滋潤過的土地上,已然有了英烈的血脈。

那位老兵介紹,進藏先遣連犧牲的第一位烈士,名叫劉進吉,翻越6000多米的界山達坂時倒下。他的墓碑上僅有一行文字:1917年出生,甘肅天水,漢族。

也許,界山達坂無法清晰記住這位英烈的音容笑貌,但一定會記得,他在彌留之際把僅有的一塊銀元掏出來交了黨費。

還有這樣一個感人故事。進藏前不識字的陳忠義托人代筆,寫了一封家書,至此杳無音信。兒子陳泰信后來在政府的來信中才得知父親犧牲,妻子聽后異常平靜,輕聲問道:“他是好人,還是壞人?”得知丈夫為國捐軀的消息后,她的淚水無聲滑落。

太多犧牲值得被山河銘記。他們中有人在巡邏途中犧牲,有人在埋葬戰友返回途中倒下,有人唱著唱著軍歌沒了呼吸……最多的一天,戰友們為11名烈士舉行了葬禮。

李狄三烈士在犧牲前,把皮大衣、茶缸、衣服都分給了戰友……

清澈的愛,只為祖國。對于進藏先遣連來說,那是一次艱苦卓絕的遠征。為什么戰旗美如畫,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。為什么紅柳長遍地,烈士鮮血染高原。

自古英雄惜英雄。李狄三烈士墓旁,是援藏干部、曾任阿里地委書記孔繁森的墓。如今,他與63名先遣連英烈一同守望阿里高原。

進藏先遣連舊址。劉曉東攝

紅色血脈“我”傳承

“進藏英雄先遣連的旗幟,在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閱兵時,光榮走過天安門廣場。這是先遣連的光榮,也是我們的光榮。”

在獅泉河烈士陵園聆聽了講解員的深情講述,“05后”新兵孫新增更加明白了,連隊為何總是提到當年進藏先遣連的一句口號:“對黨負責,對人民負責,對集體負責,對個人負責。”

新訓期間,班長總把“先遣精神”掛在嘴邊,處處要求大家“把黨的利益、人民利益、集體利益,高舉過頭頂”,然而當時的孫新增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。

當孫新增真正讀懂班長的苦心時,那位班長即將退伍。

那天,孫新增來給班長送行,卻只看到汽車前擺放的背包。一問才知,班長拿起掃帚簸箕跑去宿舍樓前,最后一次打掃自己工作了16年的營院……

在阿里高原,這樣的老兵還有很多,這樣的故事綿延不絕。

那年冬天,阿里地區普降大雪,積雪把紅柳樹蓋住。大雪封山一個月,波林邊防連的菜已消耗殆盡,炊事班班長岳瑞友心急如焚。

經協調,縣城菜商和連隊像“挖隧道”一樣,從兩邊同時相向開挖。岳瑞友帶人牽馬早上6點出發,直到第二天凌晨2點才把蔬菜運回連隊。20多公里路,他們走了20個小時,在零下30多攝氏度的極寒天氣里,馬和人都凍傷了。

那次,岳瑞友的兩只手全部凍傷,躺在床上,他對連長說,戰友們吃好了,才有力氣巡邊守防。

在阿里高原,這是多數官兵樸素的想法,連隊的“無言戰友”也會堅守到最后一刻。

那年,官兵在巡邏時撿到一只牦牛犢,原本打算養到冬天“改善伙食”,誰知它活潑可愛,給孤寂的連隊生活帶來不少生機。大家訓練牛犢,每天往返水源地為連隊馱水。就這樣,小牛變老牛,“運輸兵”一當就是20年,哪怕摔傷流血也輕易不下火線,最終犧牲在了崗位上。

連隊藏語翻譯、戰士加央歐珠,退伍后考上了浙江大學;大學畢業,他義無反顧回到阿里再次入伍,16年如一日吹山脊風、睡地窩子。

今年,當“一等功臣之家”的牌匾送到了家門口,家鄉人民歡呼他為“巴烏”(藏語意為“英雄”)。他說,從小我生在阿里,長在阿里,如今守在阿里,守國就是守家。

如今在阿里高原一線,關于奉獻的故事說不完:軍車陷進了雪坑,戰士紛紛脫下大衣塞到車輪下,助力軍車越過冰坎;還有一位女兵在日記中說:“什么是幸福,聽到風吹樹葉的聲音就是幸福……”

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——這是一茬茬邊防軍人埋藏在心底的聲音。

英烈的故事在延續,如今祖國大發展、邊防大變樣,但軍營仍然有犧牲。軍人用青春與熱血闡述著他們在犧牲奉獻問題上的“優先權”,在祖國需要的時候,他們仍然會堅定地選擇大我、犧牲小我,先國后家,先公后私,先人后己。

年復一年,高原的紅柳又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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