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經緯 你的青春

——一件老兵作訓服的自述

■雷從俊

嗨，小伙子！不，上校同志，我們又見面了。你每次探家都來看看我，與我一起在陽光下徜徉，在微風中交流，這讓我著實感動。還記得我們最初的相識嗎？對，30年前，整整30年了！

那天上午，鎮武裝部門前，接兵干部一邊高喊“領軍裝啦，保持秩序”，一邊點著你的名字，把我塞到你懷里。就這樣，我們在不經意的擁抱中相識了。

按理說，我們并不合適。你是全鎮新兵中年齡最小、身材最瘦弱的一位；而我又是那批冬季作訓服中號碼最大的一件。但你穿上就不肯脫下，還轉著圈給伙伴們展示。摩挲著你尚未完全發育的身體，看著你稚嫩而堅定的眼神，我相信你我會成為最好的戰友。

從豫東平原出發，經過三天兩夜的奔波，終于到了林海雪原深處的軍營。入營第二天，是個晴朗的周末。可能你覺得我一路遮風擋塵、泥灰浸染，也該好好捯飭一下。你起床洗漱后，順便也把我按到水盆里。沒想到，這竟為你上了軍旅生涯的第一節紀律課。開飯時，你直接穿著棉襖參加集合。“作訓服呢？”連長問。“洗了！”你理直氣壯。“誰讓洗的？”沒等你回答，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沖到耳邊：“穿上去！”少頃，你從冰冷的水中將我一把拽起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穿在身上。凜冽的晨風中，你跑步追趕隊伍，我貼在你熱乎乎的脖子上，貼在你冰冷的手上，貼在柔軟的棉襖上。那一刻什么感覺，你還記得嗎？很快，我發現自己變得硬如鐵皮，因為水已成冰。你跑到飯堂的時候，戰友們已開始狼吞虎咽。那頓飯是怎么吃的呢？我記得炊事班按照連長指示特意為你留了飯，又細心地把飯菜加熱。早飯后，戰友們陸續回宿舍，按照連里安排洗衣服、寫家信去了。班長留下來，陪你一邊吃飯一邊聊天。你軍旅生涯的第一課，大約就是從這里開始的。就在班長與你聊紀律作風、講令行禁止的時候，我覺得自己周身的水氣漸消，已經干爽了許多。

輕點，再輕點，千萬別把它弄掉嘍。你還真記得啊！對，第三顆按扣。提起那不無驚險的一幕，我好像至今還有些緊張。也是在那個飯堂，戰友們依次就位，立正站好，只待值班排長一聲口令。“坐下！”伴隨口令的，不是以往“啪”的一聲整齊劃一地落座，而是稀稀拉拉出現了兩三個重疊的回聲。“起立！”“坐下！”排長怒了，不能因為上午訓練強度大了點，就放松平時養成。他反復下達口令，以期聽到整齊的一聲“啪”。就在他下達第三道“起立”的口令時，我驟然覺得自己某個部位被一個龐然大物猛烈拽了一下。緊接著就是“砰”的一聲，那龐然大物重重地落在地上。我忍痛打量四周，才明白是你起立的時候，按扣的上沿掛住了飯桌邊上的鋁合金邊框。在迅疾的速度中，第三個按扣居然以小巧的身量把整個飯桌的一邊“掀”了起來。由于力量太大、速度太快，按扣瞬間變形，并將飯桌掀翻了。從此，這個按扣就一邊高一邊低，似乎隨時都會脫落，卻又堅韌地存在了這么多年。那一瞬，我以切身之痛體驗了一個新兵的雷厲風行。

別再往下翻了，看到我那傷痕累累的下擺，你作何感想？唉，這事說起來怪我，我說過我們并不合適；但仔細想想，你一個剛下連的新兵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呢？你居然到營區外的裁縫店給我來了個“改頭換面”，一會兒工夫，你把下擺變成“松緊式”掖在里面，顯得非常合身、非常利索，表面上看與之前并無區別。當你得意揚揚回到連隊的時候，眼尖的指導員馬上發現了這個秘密。接下來的事，你一定記憶深刻：軍裝改回來，檢討寫10頁。唉，再提這些事，上校同志臉上有些掛不住啦。還別說，你“因禍得福”，部隊從檢討書中發現了一個文學青年，沒過多久就把你調走了。我就沒這么幸運了，被裁縫拼了多時、縫了半天，才勉強恢復原來的模樣。

看看衣袖下方特別是肘部這一道道縱橫疊加的細小劃口，你還記得訓練場上那些尖利的碎石嗎？你匍匐前進，我緊緊相隨；你臥倒射擊，我護你周全。由此，傷痕自然難免。對于一名優秀的軍人，傷痕是永遠的勛章。而我的傷痕與一個青年的蝶變、一個新兵的成長連在一起，可謂榮辱并存、喜淚交加。

上校同志，嗨，永遠的小伙子！你還記得自己30年前的模樣嗎？我的每一根經緯，都藏著你的青春。下次探家，可別忘了再看我，順便也看看年輕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