鴿 哨
■凌仕江
大團大團氤氳的紫色中,丁香正迷人地綻放。長長的走廊里,康養中心的護工和病友,總會聚焦于那一叢丁香。不遠處,坐在輪椅上的老人,雙膝上蓋著半條軍毯,左手與右手不停地揉搓著一截锃亮的銅管,渾濁的眼睛正望向走廊來來往往的人群。
自從老伴故去之后,老人便被送進了這家康養中心。
陪伴著老人的女護工名叫丁香。每次說起老人身經百戰、馳騁疆場的過去,她都慨嘆不已:阿爾茨海默病折磨老人已經幾年了,他完全分不清來看他的究竟是誰。
6月的一天,他的小女兒終于遠航歸來。
“不知我父親這回能否認出我來?”英姿颯爽的女上校跟著丁香走進康養中心的大門時,心中裝滿了疑慮和期待。
走過長長的走廊,拐角處便是父親的房間。
父親正坐在輪椅上。女上校輕輕握住老父親顫抖的手,眼里閃著淚光:“爸爸,我回來看您了。”
老人抬眼看著女上校,臉上沒有表情。
“叔叔,這是你家閨女,來看您了!”丁香在老人耳邊大聲解釋。
老人家目光凝滯。
“我是誰?”丁香提高嗓門,忽然指指自己。
“丁香!”老人說出護工名字。
“看,你父親認得我,他就一定認得你。”丁香見女上校有些難過,急切地安慰道。
女上校內心自責不已,護工丁香天天陪著父親,強化了父親的記憶;而自己一年半載,好不容易回來一趟,早已消失在父親的記憶里。
面對父親的遺忘,女上校無助得像一只迷途的鴿子。突然,她靈機一動,學著鴿子飛翔的姿態,在父親面前起起伏伏,拍打翅膀。她甚至努力學著鴿子“咕咕咕”的呢喃聲,像小時候那樣雙手牽引父親的耳朵,把臉緊緊挨在父親臉上,一聲聲地呼喚道:“爸爸,我是鴿子,我是您手心里放飛的鴿子,我從海上飛回來看您來了!”
“鴿子……”老人望著女上校眼角的淚光,面部隨著思緒在抽動。他從膝上的軍毯里遲緩地摸出一個東西,放在嘴邊。
丁香不明白這一切。一次,她給老人換床單時不小心將這截銅管碰落床底,一向溫和的老人竟然對她發起了脾氣。直到再次握緊銅管,老人才慢慢恢復了平靜。
女上校望著父親手中的那截銅管,淚水模糊了雙眼。第一次知道它叫鴿哨,還是父親送她去新兵集訓那天,臨別時她笑著向父親揮手:“爸爸,回去吧,想我了就給我寫信。”
父親哈哈大笑,他把銅管放在嘴邊輕輕地吹響。女兒從此明白,原來自己是父親心上的一只鴿子,父親隨時都會想她喚她。
40多年前的那個春天,沉悶,多雨,盡管不太冷,但是大兒子上了戰場,讓他的心頭涌上陣陣寒意。忽然,一陣清脆、柔和的聲音穿透雨幕,飄進他耳朵。他從后花園跑進亭子里躲雨,然后,轉身向產房里張望,試圖尋找聲音來源。
比他年輕幾歲的妻子,在產床上呻吟、掙扎,然后,瓜熟蒂落。他聽清了那聲音,是鴿子。沒錯,就是站在院墻那叢丁香上發出美妙聲音的鴿子。嬰兒響亮的哭聲穿過風雨,鴿子正在溫柔地歌唱。
他為她取名鴿子,并用彈殼制作了一只鴿哨。每一次思念女兒,他都情不自禁地把鴿哨放在嘴邊。
也許,全世界都可以忘記,唯有鴿哨在等他吹響。